每当看到女儿穿着漂亮的运动鞋蹦蹦跳跳时,我就会想起当我和她同龄时的一个梦想。
那是一个想买一双白球鞋的梦想!
有一首歌里面唱到:“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可是我小时候却不喜欢穿妈妈做的布鞋,非常希望买一双白球鞋。
其实妈妈做一双鞋是非常辛苦的。从种麻、沤麻、剥麻、拧麻绳到抹褙子、剪鞋样、纳鞋底、做鞋帮、上鞋等等要经过很多道工序。妈妈白天要忙地里和家里的活,顾不上做鞋,因此她总是在晚上安顿我们兄妹几个睡下后,她才坐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当我每次醒来时总能听见妈妈“哧啦哧啦”拉麻绳的声音。由于鞋底太厚,穿麻绳的小针是扎不透的,否则会把针折断。每纳一针,妈妈都是先用锥子在头发上抹一下,以便更光滑一些,然后在鞋底上扎个针眼,再把带麻绳的小针扎在刚才的眼里,才能把绳穿过去。每一双鞋,妈妈都是这样一针一线地做好的。小时候走路都是连蹦带跳的特别费鞋,一双鞋穿不了半年底子就磨穿了。妈妈怕我们把鞋早早地踢烂,总是纳得很厚实,鞋底粘了一层又一层。这样做出来的鞋虽然厚实了,但是看起来很笨重,呆头呆脑的。哥哥给妈妈做的鞋起了个非常形象的名叫“踢倒山”,意思是结实得能把山都踢倒。妈妈熬了多少个夜晚,给我们兄妹做了多少双鞋,恐怕连她自己也数不清了,只有妈妈熬红了的眼睛知道,只有她手上磨起的那些老茧知道,只有那一个个扎穿的“顶针”知道。
尽管做鞋是这样的艰难,可是不懂事的我却不知道珍惜妈妈的劳动成果。我嫌底子厚,穿着不美观,就总是偷偷地故意在大石头上来回使劲地蹭,想把底子磨得薄薄的,那样看起来灵巧一些。可是妈妈却总是以为我脚步重走路费,下次做鞋就再增加一层,我真不喜欢穿这种布鞋,我多么希望买一双灵巧漂亮的“买的鞋”呀。
有一次我去供销社卖破烂,看到柜台里面摆得白球鞋真好看,雪白的鞋面,系着同样雪白的带子,看起来灵巧秀气,完全不像妈妈做的布鞋那样笨头笨脑。我央求售货员阿姨让我试穿一下,我把沾着尘土的双脚在裤腿上使劲地擦了又擦,生怕弄脏了它的雪白。松软而富有弹性的鞋底,踩着是那么舒适,我左看看,右看看,真舍不得脱下来。
我是多么想拥有一双这样的白球鞋呀,穿上它,当太原的亲戚下次来我家时,我就不会再藏进柴棚,躲避他们看我穿着露脚指头布鞋的目光;穿上它,我就可以自豪地走在同学们面前,让他们羡慕我,不再耻笑我“踢倒山”的笨拙。
可是一问价钱要三块五毛钱,天呀!这么贵,那时候一个鸡蛋才五分钱,三块五毛钱相当于七十个鸡蛋的价钱呀。当时,我们家的生活非常拮据,当教师的爸爸一月只挣十一块五毛钱,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全靠它了,凭着妈妈的勤俭持家,勉强能维持吃饱穿暖,这在当时就是相当不容易的了。我怎么能对妈妈提出要买鞋这样的奢求呢?可是我真的太想要买它了,每天放学后我都要跑去看它几眼,爱恋的目光久久不肯离开那双鞋。跑得次数多了,售货员阿姨看出了我的心事,她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去刨药材卖了攒钱来买吧,我给你留着”,是呀,刨药材可以挣钱的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我们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上长有黄芩、柴胡、细心草等多种药材。当时黄芩和柴胡的价钱是每斤一毛五分钱,细心草贵一些,是二毛钱。我算着,只要刨上十斤黄芩,十斤柴胡,三斤细心草,就足够买那双白球鞋了。可是,刨药材也是很不容易的,这些药材只收根部,并且要晒得非常干,干到轻轻一掰就能轻易折断的程度,稍微有点潮也不收。它体积大,分量轻,十斤药材要足足攒上一麻袋呢!
只要能挣钱,只要能得到那双白球鞋,受再大的苦我也不嫌。每个礼拜天,帮妈妈做完农活和家务活后,我就扛起镢头,背上箩筐,上山去刨药材。对于从小在山里长大的我来说,在漫山遍野的草丛里,一眼就能认出哪是药材,哪是野草。你看,黄芩开着淡紫色的花在枝头微笑,如果你凑近了闻闻,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呢;柴胡开着黄色的花,拨开绿叶笑眯眯地往外瞧;黄芩和柴胡它们俩好像是一对好兄弟,总是结伴而生,找到黄芩,那么它的附近一定有柴胡,如果运气好,还能碰到一大片,刨了这株,又看到那株,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最不好识别的,也是最不好刨的要数细心草了,它身材比较矮小,总是把粉红色的花隐藏在一大片杂草之间,好象在玩作迷藏的游戏,你只有细心地拨拉开草丛才能看到它的身影。我想,这也是它之所以被叫作“细心草”的一个原因吧!它总是把枝枝蔓蔓的根藏在石缝里。为了得到它,你总得小心地移开压在它身上的一块块碎石。它的根特别地细,但是很长,如果你足够心细,刨的时候,不弄断它的根,它足有一尺多长呢。拥有细而长的根,这也是它被叫做“细心草”的又一个原因吧!
药材刨回家后,用剪子把它们根部剪下来,抖掉粘在上面的泥土,凉晒在屋檐下。黄芩和柴胡的根部只要剪下来就可以了,细心草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对它不但要实施剪的手术,而且还要“抽筋”,因为它中间那根很粗的筋是不能入药的,收购的人又嫌它压秤(增加分量),所以都要求去掉。这样一抽,剩下的就更没多少分量了。
看到堆在屋檐下的那一堆堆黄色的黄芩,褐色的柴胡,白色的细心草,我心中就充满了喜悦和期待。每当攒够了一斤,我就迫不及待地拿去卖掉,然后捏着那一毛五分钱蹦跳着跑回家,把那些纸币和分币整整齐齐地放在小木盒子里,再踩上凳子把盒子藏在门脑上,推到最里边。
钱一天天地增长着,我的白球鞋也一天天地走近我,可是药材也越来越难刨了,因为刨药材的人多,近处山上的药材几乎都刨光了,我们不得不到更远的山上去寻找。有一次,我和哥哥接连翻过了二三个山头,那里简直就是天然的药材基地,每挪动几步就能发现好多的药材。好象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那紫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花开得是那么灿烂,好象是专门为我和哥哥准备的。我们像发现了宝藏一样,高兴极了,埋着头贪婪地刨呀刨呀,筐子里盛不下了,哥哥就把外衣脱下来包上。我们一心只想着多刨点,下次不一定能再找到这个地方。在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悄悄地溜下了山,眼看着夜幕就要降临了,山野披上了灰色的外衣,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哥哥挎着筐子,扛着两把镢头走在前头,我抱着裹着药材的衣服走在他身后。没走多远,天色就完全黑下来了,加上是山路,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地走着。阵阵山风吹过,发出“呼呼”的声响,我害怕极了,因为我想到妈妈曾经说过,这山里有狼出没。妈妈还说,狼袭击人的时候,总是先从身后把前爪搭在人肩膀上,仿佛是熟人和你打招呼,待人一回头,它就咬住人的喉咙不放。我越想越害怕,我总是觉得身后会有狼随时跟上来。哥哥就让我走在前边,还把它的红腰带(那年是哥哥的本命年,我们当地的风俗要系红腰带,穿红短裤)解下来绑在我的手腕上,让我一边挥舞,一边唱歌。他说,狼最怕红色了,看见红色,它就会以为是火,就不敢靠近我们了。多亏了那条红腰带,它给我们壮了胆,使我们顺利地翻过了山头。当看到村里的灯光时,我们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刚进村口就听见妈妈喊我们的声音,见我们过来,妈妈不顾我们的疲惫,一把拽过哥哥,脱下鞋一边在哥哥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一边责怪哥哥不早点带我回家。她一边打,一边说:“不知道山上有狼吗?万一有个好歹可让我怎么活?”妈妈的声音分明带着哽咽,是呀!打在儿身上,痛在娘心里,妈妈是等我们太久了,她是太担心我们了!晚上,哥哥睡下后,妈妈一边心痛地揉着哥哥红肿的屁股,一边说,以后宁愿少刨点药材,也一定要带妹妹早点回家,别让妈妈太担心了!
经过两个多月的积攒,我终于攒够了三元五角钱了。看着自己辛辛苦苦、一分一角挣来的钱,我都舍不得花掉了。我准备过几天再去把那双我盼望以久的白球鞋买回来。
那个礼拜天,我借来邻居家的大铁盆洗衣服,把我和哥哥前一段时间刨药材穿过的那几件湿透过多次、泛着缄花的衣服和裤子彻底地洗干净,又洗了一大堆床单和被罩,花花绿绿地挂了一院子。洗完后,我把大铁盆靠墙立起来放稳,准备等水沥干后还给邻居。当我正在家里把我的小木盒拿出来又一遍遍地数钱的时候,突然听到院子里“哐啷——叮咚——”的声响,我赶紧跑出来一看,是我家的猪拱开了圈门跑到院子里来了,它把大铁盆从台阶上拱到了台阶下。我一看,铁盆摔破了,那一道长长的口子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割我心。我简直要气疯了,顺手拿起一根木棍把猪打得满院子乱跑,我越想越气,越打越狠,完全不顾它发出“嗷—嗷--”的惨叫,我恨不得打死它,要知道,一个大铁盆在当时得五、六块钱。
打了盆肯定是要陪的,由于家里的钱不够,我只好拿出我那三块五毛钱给了妈妈,重新买了一个新铁盆还给了邻居。
想买一双白球鞋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
一九七八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改革的春风吹进了千家万户,农村实行了包产到户,爸妈的干劲可足了,地里的庄稼年年长势茁壮,颗粒饱满,产量一年更比一年高,妈妈还喂养了好几头大肥猪,有几年还养了蚕,我家的济济状况逐渐好转起来了,再不会为买一双白球鞋而发愁了。特别是近几年来,随着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发展,商场里到处是各种品牌、样式各异的运动鞋,潇洒而舒适的运动鞋倍受人们的青睐,昔日的白球鞋似乎不堪与之媲美,也悄悄退缩到了柜台的角落。
是啊,改革开放三十年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突飞猛进的变化,各家各户都过上了好日子。回想过去的日子,虽然吃了点苦,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体会了劳动的艰辛,尝到了收获的喜悦,知道了挣钱的艰难,懂得了珍惜,学会了勤俭,我觉得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