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成分”,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感到非常陌生,可是对于我和我的父辈、祖辈来说,对它的记忆可谓刻骨铭心。成分,也就是“家庭出身”,即一个人的家庭阶级成分,是从祖辈那儿沿袭下来、一出生就注定有的,是不能改变的,它分为五个级别: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贫农。地主、富农是阶级斗争的直接对象,下中农是可以争取的阶层,也是可以联合的对象,贫农的苦大仇身,是当时最光荣的阶级成分。
过去,我非常害怕填写简历,因为在“家庭出身”或“个人成分”一栏里,我总要极不情愿地写下“富农”二字, 就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压在我家族几代人的身上,让我们始终抬不起头。
听父亲说,我的祖爷爷靠着做小本生意积攒了一些钱,“土改”前期,当一些识时务的人都纷纷以便宜的价格出卖土地时,我的祖爷爷却认为,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政策不会说变就变,于是他便倾其所有,买了一些土地。还不到一年,“土改”真的就来了,按照拥有土地的多少,祖爷爷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富农”的头衔。之后不久,祖爷爷在一次批斗中被当场打死,祖奶奶不堪忍受批斗的折磨,寻了短见,然而“富农”这个成分带给后代的痛楚才刚刚开始……
在秋风萧瑟的夜晚,爷爷会被突然从睡梦中叫醒去开批斗会;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爷爷瑟缩着单薄的身子,脖子里挂着沉重的黑板,弯腰弓背接受贫下中农的审判;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根正苗红的“红小兵”小将一脚将拒不交代“剥削罪行”的“顽固分子”----我的爷爷踢翻在戏台上,爷爷反绑着双手,匍匐在地上,他用头顶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却总是一次次栽倒……而我在人群里,也因为拒绝喊出“打倒赵××(我爷爷的名字)”而被老师重重地扇了两巴掌,那耳光打在脸上,痛在心里……
在那个讲究“家庭出身”的年代里,“富农成分”就像一团阴影笼罩着我的家族,挥之不去。因为成分不好,品学兼优的父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些不学无术的贫下中农的子弟被推荐上了大学,几个叔叔也相继辍学回家;因为成分不好,在生产队里干活的时候,父母总得比别人早去,而比别人晚回;因为成分不好,在分粮食的时候,父亲整晚上都得陪着抬秤、扛麻袋,可是肩膀上磨出的血迹终不能打动队长的心,轮到我家分的时候,换来的常常是一句:“地主富农还想分粮食?” 的冷语;因为成分不好,几个叔叔到了婚嫁的年龄也没有人上门提亲,是呀,谁敢和地主富农家结亲呀?无奈之下,二叔娶了一个与自己条件相貌极不般配的山里姑娘为妻,因为没有感情,婚后的日子过得疙疙瘩瘩,直到现在。三叔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因为成分不好,我不敢到人多的地方生怕别人取笑,我不敢在众人面前多说一句话,生怕说错了话,遭到更大的打击;因为成分不好,我没有学习的兴趣,因为学习再好,对于富农子弟的我来说也是没有任何用的,我感到前途一片迷茫,我不知道我的出路在哪里,我还有前程吗?
十一届三中全会像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光明。1978年高考制度恢复,推荐上大学的时代结束了。随着择优录取制度的建立,富农家的子弟也有了上大学的机会,从此,家庭出身对人的限制也逐渐地淡出人们的生活。消息传来,父亲兴奋的几夜睡不着觉,他嘴里不听地念叨:“这下可好了,我的儿子有希望了”。他总是督促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珍惜现在的好时代。他总是说,我们没有这个福气,你一定要争口气考上学校,为我们家族争光。爷爷也是经常告诫我一定要感谢党,感谢好时代,好好学习。
1984年,当江西赣州地质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们村里的时候,爷爷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泪水,爸爸激动的说不出话。爷爷怀揣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在村里走了四、五天,他几乎走遍了每一家,让村里的每个人都看了个遍,他总是笑眯眯地对别人说:“我孙子考上大学了(其实是中专)”。在他看来,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录取通知书,是一纸宣言,它宣告着我们家族卸下了几代人背负了几十年的沉重包袱,我们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不再被人欺负,不再忍受屈辱,仿佛我们几代人的辛酸苦楚在这个大红的录取通知书面前得到了释怀。
那年我家栽了二亩西瓜,滚圆的西瓜堆满了小院,每每有前来祝贺的乡亲,父亲便切上几个大西瓜来招待,那年的西瓜也分外地甜,红红的瓤,黑黑的籽,吃上一口便甜到了心坎里,走的时候还要给带上几个,尽管一院子的西瓜没有卖一个,可是父亲说他心里高兴,值!
今天,改革开放已经走过了三十年的历程,“成分”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我有了自己热爱的地质工作,我能够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努力工作,报效祖国,我常常感到无比自豪。回顾过去,我由衷地感谢党的改革开放的政策,是改革开放给我指明了道路,改变了我的命运,是改革开放带给我今天幸福的生活,衷心祝愿我们伟大祖国繁荣富强,国泰民安!